老手藝,新匠人。
2021-01-06 10:52:36 1021 admin
小时候,手艺就在巷子里。
巷子口是锁匠,巷子里头是改衣服、撬裤边的裁缝家,屋后那户的爷爷年轻时学过篾匠手艺,闲时还会给邻里邻居编菜篮子,附近还有修表的叔叔、做木工的爷爷、绞面的阿婆……一应生活所需,都在身边。
然后慢慢地,人们搬进文明的居民楼,关上门,即便是同个楼道的邻居之间几乎也很少打照面。那些原本活在巷子里的手艺,似乎也随着人的离开,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慢慢消失、远去。等到需要换锁的时候,也只能默默打开手机,搜索——上门换锁服务。
总感觉,手艺,这个词,和记忆里那条鲜活的巷子一样,是有温度的。
这种温度,是借由物,传递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羁绊。
而,近几年,发现身边似乎又有一些年轻人,开始回过头去,重拾老手艺。陶瓷、木工、金工、刺绣……他们好像“故意”令自己离开成熟的工业文明世界,回归到相信双手的温度的世界里。他们低着头,做着或许千百年来总有人做着的一样的事,但又似乎带着新的气息、新的思考、新的向往。
没有过时的手艺,只有过时的(不适用的)使用场景。就如同有人讲,手艺也许会老,但可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,而于此中,人的感知、思想、行动便可以保持永远的鲜活。
紫砂,过去在很多人的认知当中,大概还是有一点“老气”的。
它不像瓷器,虽同为老手艺,但由于瓷器在日常生活的使用并未断代,且同时还有西方的瓷器设计在不断地融合。而一提到紫砂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人的第一印象可能是,搭配全套的雕花红木、传统标配湿泡台……然后,一把紫砂壶置于其上。
不过近几年,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接触茶、接触茶器,包括设计师、匠人、消费者,原本关于紫砂的刻板印象似乎也正在一步一步消解。
起初,经朋友介绍认识司徒,我得到的信息不外乎:这是一位80后,做紫砂器,在福州。
“08年,我在福州的花鸟市场花了50块钱买了人生第一把壶,一把紫泥小品,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。”
司徒告诉我,他原本的职业是人力资源。由于爱好紫砂,又慢慢开始接触茶、茶器、茶席设计等等。
“当时紫砂有个论坛,我在论坛里认识了一些紫砂票友,其中有一位就在福州周边,我是在他的怂恿下开始做壶的。大概就学了三天,之后就自己琢磨。”
而关于“琢磨”的一个重要转折,司徒归结为,“一切都应回到原点——茶器是为事茶而生。”
在司徒的理解中,紫砂过去更多作为工艺品的属性,以及产地宜兴当地所产茶类的单一性,一定程度影响了传统紫砂器制作不会对宜茶性有过多的考量。而这,恰恰也为他理解、探索紫砂世界,留下了空间与可能性。
“不同的器型与泥料对于不同的茶会有一些变化,比如沙性强的段泥不适合泡熟普这类的重发酵茶,泥性细致的朱泥相对高香的乌龙茶会有比较好的显香效果,高身桶且薄胎的壶适泡白茶,浑圆的身桶比较适合泡走香的茶……”
在紫砂壶的设计上,司徒会比较在乎出汤,“因为快速出汤对于主泡来说,对茶的把握会更宽泛些。出水孔的设计、开孔等都是关乎出水的细节。另外,就是执壶时如何更贴合人体的弧度,需要考虑人体的舒适度。”
区别于传统,司徒认为,他在制作紫砂器时所考量、关注的侧重,正慢慢从单纯的造型,转移到使用、以及使用的人。
而要将想法落实,就需要回归到手艺上。
“紫砂最传统的工艺是拍打成型,很多壶都有专门的工具,并且传统紫砂壶的壶型基本上比较成熟,在此基础上创新、突破是有难度的。“
司徒告诉我,他目前比较多用拍打+手捏成型,两种工艺相结合。这样,调整的灵活度、细腻程度也更高。司徒手下的紫砂器,大多凸显了紫砂作为陶土粗粝的一面。但作为使用器,他说“也需要在粗粝与细腻之间找到平衡点”,粗中有细,藏巧于拙。
关于新匠人之“新”,司徒说,自己作为一个手艺人,并不能代表新一代的制壶人,但他认为,就紫砂器的制作,除了传统对线条的把握以外,还有更多的可能性等着去探索和发现,这其中有对材料的探索、对自我的发现,以及对物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。
晚上9点半,司徒说聊完他得开始干活了,月底有场香器展、元旦有场茶器展,忙在手,闲在心。
初识惠生,是去年年中。他制作的银器,当时在朋友的空间办了一次小展,我恰好帮忙出了一点活动的文案。惠生大概是我目前认识的最年轻的手艺人,94年生人,高高瘦瘦的西北汉子。
“祖上传下来的老手艺,到我这儿第五代了。从小,生活中接触最多的就是金银铁,算是耳濡目染,长大后也就顺其自然在家里帮忙,学习制作销售金银首饰。”
惠生告诉我,由于他觉得首饰的设计制作还是相对更女性化、柔美精致,这似乎与他西北汉子憨直的个性总不是很搭调。
所以,过了一段时间,他就跑去云南重新拜师学艺,2015年又跑到清华美院继续进修金工。就这样,逐渐一步步从首饰转向银器的制作。
“做银器也差不多快六年了。”
从拜师学艺作为谋生的职业,到慢慢变成爱好去深入研究,惠生说,经过这几年市场和师友们的肯定,以及自我的沉淀,他越来越清楚未来要走的路。
今年上半年,惠生把家安到了大理,一座老宅子、一个小院子,最近忙着装修,他说因为房子本身是老的,所以他想尽量减少老家具,设计也做得比较现代,在舒适度上更适合现代人的生活场景。
“但,老的东西还是给了我很多的给养,”惠生提到他非常喜欢逛博物馆,看金工、看陶瓷……不限类别,他有一些作品,器型和纹理的灵感或许就是来自某一件曾经感动过他的博物馆藏品。
“博物馆里有很多很精美的展品,看一次惊叹一次。但很可惜,很多工艺技法已经失传了,时至今日,虽然可以通过机械辅助复刻,但相比古时,总是少了一些虔诚和温度。”
惠生解释,旧时由于资源少,技术有限,工匠制作一件器物往往要以年记,那种匠人精神与虔诚是融在时间里的,也是很值得现在的手艺人敬佩和学习的。
“到了现在,得益于信息化和轻工业的发展,工匠也可以用更多更便捷的方式、工具来制作器物,比方最基本的现代气电工具,就能大大减少时间和材料的消耗,试错成本也大大降低。这是现代工艺的优势。”
惠生觉得,老与新,应该互取所长,不是一味崇古,也不是一味追求新的东西。
提到区别传统手艺人,新一代手艺人身上的变化,惠生提到他认为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,古时的工匠制作器物,多是为(wéi)奴为(wèi)主,为仆为神而做;但新一代,更多是从自身生活出发,出于内心自由的、理想的表达而做。
他身边有很多以手作为职的朋友,他说,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,有一种安静和自信的气场。
“外面正瓢泼大雨,大家却都只欣赏雨拍池塘的美,没人去关注雨有多急。等喝完酒,雨过天晴,好像一切都刚刚好。就是,安于当下,乐山好水,更关注于内心世界。然后,自自然然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这些感知,变成作品做出来。”
Mr.G 爱好各种手工,我们因为他的一个木雕展认识,但其实,除了木头,他也做金属,做石头……之于木,他说,“我只是找到了一种有共鸣的材质。”
“人对木头有一种情感记忆,”Mr.G 觉得,这种情感需求是基于过去而来的,但并非过去就有,而是长时间与木相处形成的结果。
“一颗种子发芽,长成大树,能提供的不只是一块木料,还是陪伴、是共同成长,是见证,是一片树荫,是甜美的果实,是爬上去的远眺,是树下的嬉戏……假使一个小孩,从小生活在塑料、金属的环境里,那么木料可能唤不起他的情感记忆。”
而木工,从传统到当下,材料并没有变,变化的恰恰就是人的需求。
“木头,最早应该是用来搭屋、生火用的,树叶也被当作衣服,包括最早的木家具产生之初也是先满足人的生存、生活的需求。但慢慢地,当生的需求被满足之后,就产生了美的需求、精神的需求。”
Mr.G 觉得,现代人对生活物件的刚性需求(比方规格、尺寸、牢固性),工业化的东西已经满足了大部分,手工制品存在当下的价值,或就是”无用“的。
他做的清刀覆彩的小木雕,不打磨、保留刀痕,而这些刀痕,是一种个人的情感与表达,”如果我把每一个都用砂纸打磨光滑,再涂上色,大概看上去就是个塑胶的吧。手工的理性是’好木不雕’,天然的色泽、纹理最美。而今天很多现代的东西,其实都透着一种无情的理性。”
而与传统相比,Mr.G 认为,随着当下物质生活的普遍改善,以及知识文化的普及,人对精神的需求、审美的需求也在随之提高。这,给了手艺人更多表达的机会。
“中国古代手工艺也有很高审美的东西,但大多依附于皇家、士族、文人。比方明代的家具设计,到今天也很难被逾越。现代工艺设计很多也在沿着古人的路走,只不过变得‘东情西韵’了,这个词是香港设计大师陈幼坚提出来的,很精辟。”
但现在,手艺人的审美与追求是独立的,更多是自我的、个人的表达,这是与传统很不同的地方。
老手艺,之老,似乎是远离“现代文明”的。
比如,中国的陶器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,距今一万余年。这些手艺,从古老的先民手里传承至今,早已变成文化记忆的一部分。凭借一代又一代匠人的双手所创造出来的物件,留存下来,也成为今人追寻历史、追寻古人过往生活的线索与轨迹。
我所认识的这些当代的新匠人,他们熟谙城市生活,与普通年轻人一样,听当代音乐、受当代教育,或也点外卖、骑共享单车……生活于城市的便捷中,也同时承担着生存、生计的压力。而唯一不同的,或许就是他们选择了一件看起来不那么“现代”的事——靠双手造物、凭手艺吃饭。
新匠人,之新,既代表新时代、新一代,而或许更重要的,是匠人背后新的思想、与随之产生的新的链接——除了传统、除了历史,这些手艺,新的意义又是什么?
或许是实用性,让物回归到本质的使用上,如司徒所说,传统的表达之外,新一代的匠人应当追求更多的可能性。他将“新”归为“可能”,这种可能应当跟随着新时代新的变化、新的需求而生;或许是融合,就像惠生所说,老与新应该融合在一起;又或许是表达,如Mr.G 所讲,新一代的匠人,更多会在作品中融入内心对当下的感知,成为一种个人的、自我的表达。
然而,我有时也会想,那些温润的手造之物,之于个体的小意义。
或是亲手制作时的那段静谧时光;或是于日常细心使用时的磨合观照……区别于工业生产之物,浸润着双手的温度的器皿、物件,似乎更容易搭起一座桥,让人去体会与物、与制作者、与自我的沟通和链接。这种链接在当代,在略显冷峻的钢筋水泥的都市中,在日渐疏远、日渐冷漠的人际关系里,让人产生某种温暖、安心、长久的感动。
这种意义,抵达的或也是一种简单、朴实、却又无比珍贵的幸福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