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論走多遠,胃都留在故鄉。
2022-02-09 09:53:32 516 admin
食物与故乡的关系,小时候是不太能理解的。
甚至,吃腻了家常菜,如果碰到有一天,父亲说,“今天带你去吃炸鸡披萨”,心情就会像过了一个节一般高兴。也全然不可能想到,未来某一天,自己会站在异乡一间公寓的冰箱面前,郑重其事,把从老家寄来的食物,一袋一袋分装存进冷冻柜。心情,竟和童年吃到洋餐一样,带着一股子满满的仪式感。
好像食物,就是身体里一种无需刻意、不自觉的乡愁。即便乡音可改、记忆会退却,胃的本能却始终留在故乡。
记得去年端午,同事带了自家包的粽子来公司,枣粽,清甜,一吃就知道是家里包的,有新鲜的米香,没有多余的东西。
这让我想到,每年端午节南北粽大战、咸甜难分时,自己总是很难有参与感。实为,虽然家在浙江,离肉粽的大本营嘉兴不远,但吃的最多的其实是碱水粽。这种粽子,没有馅儿,既不咸也不甜,因此当地人也管它叫“淡粽”。颜色,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。
你很难形容它的味道,但就是,不管吃过多少种甜的、咸的,或是新鲜如松露馅儿、小龙虾馅儿的粽子,仍然会觉得,最想吃的还是一口家乡的碱水粽——你也知道,现如今只有在当地菜市场才能买到的那种。
《舌尖上的中国》的导演陈晓卿,在他的书里,也曾提到过人的肠胃与故乡的这种微妙连结。
他说,他更愿意相信,每个人的肠胃实际上都有一扇门,而钥匙正是童年时期父母长辈给你的食物编码。无论你漂泊到哪里,或许那扇门早已残破不堪,但门上的密码锁仍然紧闭着,等待你童年味觉想象的唤醒。
有个朋友嫁了个河南老公,她说,平日里的饮食倒也看不出两个人有什么地域差异,“但每次他身体稍稍有点不舒服,或者胃口不是特别好的时候,就会想喝个‘米汤’,好像米汤下肚,什么就都好了。”
河南人的米汤,实在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,也没有什么“高明”的做法,粮食(大米、小米之类)直接在水里生煮,熬成汤汤水水一碗。然而,就是这种看似越简单不过的食物,越能在人身上扎根,成为钥匙,成为念想,成为人虚弱时最本能的需要。
因为一道小菜,思念故乡;因为一种香料的气味,记起曾经到过的某个地方……这种细腻的连结背后,是在地食物与一座城、一片土地之间隐秘的关联。
因此有人说,食物是认识世界的最佳方式,你想要了解的人、事、物,其实都能从食物中找到答案。
梅干菜之于浙江人,或就是一条看似细微、但又生动鲜活的味觉线索。
一口梅干菜入口,浙江人的想象,绝不止这一种乌漆嘛黑的食物本身,而是带着江南潮湿的梅雨之味,旧巷、老灶、烟火;那也是没有新鲜蔬菜的时日里,一个特别的慰藉;是一个家的精打细算,一个主妇对“今天给家里人做点什么吃”的费心琢磨。
有时候,这种连结甚至会小到一个“如何吃”的手法。
汪曾祺说,“他乡咸鸭蛋,我实在瞧不上”。在他的故乡高邮,咸鸭蛋的吃法,带壳切开是“席间待客”;平常食用则是敲破空头,用筷子挖着吃。“筷子头一扎下去,吱——红油就冒出来了”,如此生动而细腻,然生活之日常、食物之诱人,仿佛就在这一筷子之间。
食物与本土文化间错综复杂的关联,或许不是说,你去四川吃个火锅、去西安吃个羊肉泡馍、去广西吃碗米粉就能了解与体会的,它就像人的成长一样,是一点一点长在每个当地人的胃里的。
英国作者扶霞,写过一本《鱼翅与花椒》,食物是她了解中国的眼睛。
她通过像做人类学研究一样在中国的长期生活,吃中国菜、学做中国菜,“像当地人一样去吃”,吃什么样的食物,配什么样的小料、在什么样的氛围、聊什么样的天……十足把自己沉浸到当地的生活里头,由此去了解她到过的每一座城市,了解中国的历史,了解每座城市中人的个性,甚至了解中国人思考问题的方式。
相较于旅游指南那样明确、确定的信息,关于一座城市真正的答案,那些往往复杂、零散、模糊的感知,或许就藏在不经意间吃到的一口食物里。
而,当你找到它时,你或许也会发现,那并不一定多么特别、多么难得,却又何其微妙、何其准确。
或许,没有远走他乡就不会有所谓“故乡”;没有到异国,就不知道自己有个“中国胃”。
我有一个朋友,在北欧定居多年,相聚时聊起她在国外的饮食,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,她说到自己有时候多么多么想吃的,提到最多的词是“热乎的”。
那里日常的食物多为冷食,三明治、餐包、沙拉……公司提供的午餐,即便有大米类为亚洲员工考虑的品种,也多是日式寿司之类,基本上也是冷食。所以一到周末,自己做饭,她最大的需求就是吃一口热乎乎、香喷喷的白米饭。而如果碰到一周都没有吃到中餐,就总像是差点什么,好像胃没有着落一样。
作家阿城在《思乡与蛋白酶》中解释这种“中国胃”的来由,他认为,“人还未发育成熟的时候,蛋白酶的构成有很多可能性,随着进入小肠的食物的结构,蛋白酶的种类开始逐渐形成以至固定。”
所以,小时候吃惯了白米饭,胃就习惯了白米饭;小时候没有喝过牛奶,长大了一喝牛奶就肠胃不舒服。并且,小时候的饮食越有地域特性,蛋白酶的构成也就越顽固。
刚毕业到北京工作时,一到临近过年的日子,就发了疯似的想吃年糕。那会儿公司还有个浙江同乡,一说起想吃年糕,两人竟是一样的“心病”。
于是,两人一合计,上哪儿去找点年糕解馋?无论是超市卖的、附近杭帮菜、韩餐馆的……但凡与年糕沾边儿的,都试了个遍,但还是觉得味儿不对,不正宗,隔靴搔痒,解不了胃里那个结,甚至,越发地想回家吃一盘简简单单草头炒年糕。正如,阿城那篇文章里写的,“所谓思乡,我观察了,基本是由于吃了异乡食物,不好消化,于是开始闹情绪。”食物消不消化另说,情绪是实实在在没有消化的。
有人说,故乡是游子远行的支点,如同离弦之箭,总是需要有一个原点才能发力。
而又或许,无论出走多远,无形之中总有一些顽固的牵绊,揉揉杂杂,变成思乡的情绪,召唤着你,也抚慰着你。
“归来吧,归来哟”,为你抹平创痕的,有故乡的风、故乡的云,也有故乡的食物,与食物背后绵绵的回忆。